【十本书】香气馥郁读书记

2023-10-13 作者:胡少卿 来源:中国教师报 2023年10月11日 星期三 审核:

   一个人与一本书的遇合是极偶然的事。做学生的说起读书,常带有苦役的意味,但理想的读书应当是快乐的,全凭兴趣和自然,如同遇到一位好老师或知己甚或恋人。受影响的前提是喜爱,即所谓“悦纳”,悦而后纳也。一本喜欢的书究竟能怎样影响到人?有时它提供我们本没有的东西,像播种;有时它激发我们已具备的东西,像施肥;有时则仅如一阵清风拂过,“翼彼新苗”,使人畅快。

   我不是一个本性爱读书的人,除工作需要之外,只在感到无聊时才读书。美国诗人弗罗斯特说:“我不信任不读书的人,也不信任那些书读得太多的人。我认为这种现代时髦是一种疯狂,这只能增加掉书袋子的人的数量。要好好读书,但通常是读有数的几本。”这差不多也是张爱玲和顾城的态度,他们对待读书有一种取己所需的明慧。他们的房间里都只摆着寥寥的几本书。有些道理,如果明白了,有许多书就不再需要读;有许多书,只是在同一层次重复;还有许多书,纯粹是让人浪费生命。到了某一阶段,一个人可读的书会越来越少。金克木就曾发出如此豪言:书,读完了。

   我不欣赏单纯推崇读书的态度,读书与在现实中感受、行动、思考,需要得到同等程度的重视。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一个恰当的平衡。

   闲话少说,就谈谈记忆中曾带给我快乐的十本书吧。

    少年武侠

   在我成长的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陆正在兴起港台武侠小说的阅读潮,电视里正在热播黄日华、翁美玲版的《射雕英雄传》。因为在农村,常常只能弄到一些武侠小说的断简残篇看,看了就“中毒”很深,说话行为也不由得模仿小说中人:披着一件衣服便觉得自己有了一件黑披风,拿着一根竹枝便以为是仗剑,把小鸭子驱赶到河里便认为是惩恶扬善。读初中的时候,班主任点名,我正趴在桌上睡觉,朦胧中听见喊我的名字,站起来傲然答道“不错”,引得满堂哄笑。由此番经历,后来读《堂·吉诃德》,深深理解了主人公对骑士小说的沉迷和模仿。

   一次到县城找舅舅,他带我逛新华书店,我看见柜台摆着一本《三少爷的剑》,就央求他买给我。这是我拥有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武侠书,此前都是借书来看。至今我还记得书中的一个场景:在面馆里,挑衅者把屋檐上的灰尘震落到面碗里,但三少爷还是不动声色地把面汤全部喝下。他拥有天下无敌的剑术,却甘心隐姓埋名,成为没用的伙计阿吉。古龙写了不少这样的落魄英雄,才大志疏,潦倒而有风度,富于美感。

   冷兵器时代,人的修养领域都是文武并峙的两个传统。一声枪响,武的传统坍塌,武侠小说便是武的传统在文字中的残存。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从《史记》《世说新语》《坛经》《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典籍中淬炼出传统文化最好的部分,也把儒释道三家思想中最精粹的部分改装成文学版、现代版、通俗版向当代读者传递。从武侠小说中,我受到了如下观念的熏染:尊重对手,情义无价,一诺千金,重义轻利,山水有真意,市井存异人。

    青年文学

   1997年春,诗人臧棣在位于北京昌平荒凉校园的一间阶梯教室里用颤抖的嗓音为听众朗诵德语诗人里尔克的诗,一首里尔克献给他所爱女子莎乐美的爱情表白。我恰好是听众中的一员,那时我是本科一年级学生。我的大学班主任臧棣刚好编选出版了一本《里尔克诗选》,书中汇集了里尔克诗歌的优秀汉译作品,这是我与里尔克结缘之始。我喜欢里尔克的诗歌,不仅因为他诗歌中的宁静、孤独、自省,还因为其诗歌的中文译本用汉语标准来看也是值得效仿的好诗。

   在从事写作之初,读到里尔克那本著名的小册子《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仿佛带有宿命的味道。2020年,我在与诗歌评论家、年近八旬的吴思敬先生同去西安的途中,看见他带在手边阅读的也是这本小册子。这本书是里尔克在30岁左右写给一个20多岁青年的,其中的诸多告诫,我已熟读成诵:“艺术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无论我们怎样生活,都能不知不觉地为它准备;每个真实的生活都比那些虚假的、以艺术为号召的职业跟艺术更为接近”“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没有比批评更难望其边际的了。只有爱能够理解它们,把住它们,认识它们的价值”……这本书雍容华贵,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在风平浪静中隐藏着往日的激情与痛苦。

   在第一封信中,里尔克即告诉青年诗人,不要热衷于把诗歌寄给别人请求评价,而要从内心深处挖掘自己写作的理由,要在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我是否必得写作?如果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就围绕这种必要性来建造自己的生活。“一件艺术品是好的,只要它是从‘必要’里产生的。在它这样的根源里就含有对它的评判”。直到今天,我仍然用这样的标准来度量自己写作的价值。有学生发习作给我看,我也往往推荐他们看里尔克的这本小册子。今天我们的写作是过于随意和泛滥了,写作者有必要在内心设置一道自我拦截的筛子。

   那是一个我作为文学青年的时代,各种文学作品狼吞虎咽读了不少,至今仍然常常回味的总有几十本之多,挑出其中3本介绍如下。

   我读书很少反复读,《儒林外史》是少有的重复读了两三遍的书。一次看见专栏作家刀尔登把《儒林外史》列为自己的“荒岛读物”,心有戚戚焉。《儒林外史》绝非人们通常概括的“讽刺小说”那么简单,也不仅仅写读书人,它是当时社会的一幅全景图,既温和又辛辣,既甘美又柔和,充分展示了古白话之美和高超的白描技术。它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幽默,在中国古人中难得有这样的幽默感。写一个少年坐船拉肚子,船家就让他坐在船尾,“两手抓着船板由他屙”,屙了三四天,“大腿在船沿坐成两条沟”;写一个侠客提着人头去震慑两位少爷,后来少爷才发现革囊里装的不过是一个猪头。

   我关注《白鲸》是因为自己所尊敬的先锋派作家格非的推崇。《白鲸》诞生于作者梅尔维尔的航海和捕鲸经历,作者自言“捕鲸生涯乃是我的哈佛和耶鲁”。这部书从头到尾都是大海和大海上的捕鲸之旅。海上的船,船上的人,海里的鲸鱼,逐利与搏斗、反击、内讧、消亡,诸种元素构成了庞大而神秘的象征体系,仿佛是一个关于人类命运的寓言。小说语言雄奇而新颖。它是一本敬畏自然和未知的书,让人感到文学的浩瀚之美。

   还有一本是《艽野尘梦》。这本书是《新京报·书评周刊》时任主编萧三郎推荐给我的,其时作家马丽华已依据它写成长篇小说《如意高地》。本书写于1936年,发表于1940年,作者是曾支持沈从文做京漂的“湘西王”陈渠珍。一支军队去西藏平叛,其间传来辛亥革命爆发的消息,军队效忠的对象没有了,于是哗变,在赶回西安的途中迷路于荒原。书中有游历,有战争,有人心诡谲,有异域风情,有绝境中残酷的真实,有一路追随的忠实爱情,读完使人惆怅良久。它是用文言文写的自传体小说,是那种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写一本的书。它是一本真正的杰作,但并未见诸文学史。由此或可见文学史的虚妄。

    中年典籍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在《论阅读和书籍》一文里说:没有什么比阅读古老的经典作品更能使我们神清气爽的了。要进入并享受古籍是需要机缘的,需要心境、阅历乃至年龄。我是到了30岁以后才开始领略到《诗经》《楚辞》的美好,以及陶渊明、李白、杜甫、黄庭坚的美妙。

   《论语》是古籍中最和蔼可亲的作品。30多岁的某段时间,我喜欢在睡前翻读几则《论语》,感受到了慰藉。那里有可爱的先生和古灵精怪的弟子,他们谈学论道的声音飘散在屋瓦和树叶之间,千载之下,犹闻其声。《论语》的语言是优美的文言文,讲的是让人类远离禽兽的道理,这就使它足够经典。

   我读的是朱熹《四书集注》中的《论语》。在书前,附了程子的话:“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这话说得透彻。《论语》并不单纯是知识,而是行动指南,是要带来改变的。其书开篇即云: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此处“习”常被解释为温习、复习,这是不准确的。“习”的本义是鸟练习飞翔,此处应解释为操练、实践,即将知识应用于实践,身体力行。遵从《论语》中的道理来生活,才算是真正读了《论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简单八个字,如果人能做到,人就成为文明人,如果国家能做到,国家就成为文明国家。

   在沈从文的小说《夜》里,山中迷路的几个士兵寻到一幢老人的屋子,灯下的桌上就放着一本《庄子》。这是《庄子》适合出现的地点:乱世,山中,隐士。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很难改变世界,至多能改变自己的时候,他往往就会遇见《庄子》。《庄子》是一本妙趣横生的书,它的譬喻,它的故事,它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四通八达的自由度,都令人迷醉。

   中年以后我常想,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就研究《红楼梦》也挺好,就像阿城《棋王》里的王一生沉浸于下象棋,沉浸在《红楼梦》里也是不错的避世方法。我听许多人说自己不喜欢《红楼梦》,我同样如是,年轻时读不进去《红楼梦》,喜欢看《三国演义》《水浒传》。但我知道这是一本重要的好书,我在耐心等待自己哪一天可以进入它。40多岁细读《红楼梦》,常常潸然泪下。结尾贾宝玉拜别父亲,其盛衰之感,震撼人心。这部书是关于人生衰荣之感慨的,世间没有人可以躲过这种悲剧感。许多人指出后四十回写的水准不如前八十回,但我常常感到疑惑的是,即使写成后四十回这样的水准也是不容易的,世间安能如此容易找到一个高水平的续作者呢?

    言说的芬芳

   这个小标题借用江弱水老师一本书的书名,用来指代我在本节要介绍的两种当代人的言论集。他们的言谈被集中在一起,的确给人香气馥郁之感。

   近年来的图书市场,有两种由杰出学生记录整理的老师的讲义颇为流行。一种是画家陈丹青整理的木心的《文学回忆录》,一种是古典文学研究大家叶嘉莹记录的《顾随中国古典诗文讲录》。一个人讲的话被学生记下来并获得流传,是为师者最货真价实的荣耀,也是悠久的《论语》传统再现。我常从这两种书中揣摩如何当好文学教师,最终的结论是:教师知识视野的开阔、见解的深入独到是教学质量的保障。一些大学的教师管理部门喜欢请教育学背景的人来做教师培训,其实是对大学教育的误解,提升大学教学质量的关键在教师的专业素养而非教学技巧。

   顾随主要是作为一个文学教师被人铭记的。他的文学教育融合了“才、学、识”三方面。因为他自己目光高远,所以能给阐释对象以高超的解读。好作品令读者感到心痒,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然,顾随的讲解恰到好处地挠在了痒处,这是读顾随的快乐,他有一种敏锐细腻能探入作品神韵的深处。他说司马迁在《史记》中引《论语》往往改字,一改就变糟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司马迁改为“三人行,必得我师”,意思差不多,而句子变得没有味道。顾随重视汉语的音、形、义所创造的全方位魅力,又往往参以西方案例、现代作品加以对比,新见迭出,使人如行山阴道中。今天人们喜欢说“守正创新”,且不谈创新,守正就不易。在每个时代都有人有能力全面地读懂前人。但接纳要有接纳的基础,器量狭小之读书人,不足以论大作品。

   一次我偶然读到诗人顾城的访谈,发现他说的话非常精彩,就动念从顾城的演讲、访谈、随笔里摘录出精彩片段汇集成一本书,就是后来出版的《顾城哲思录》。提到这本书算是举贤不避亲吧。它像一个水晶提篮,里面堆放着“冰雪聪明”。诗人透彻、明慧、纯粹的语句生长在禅宗、老庄的土壤之上。这本书对我有心理疏导意义,能帮助我对生活做“减法”,如顾城所言“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再简单不过了。人世所以闹得这么复杂,盖是因为加进了目的”“一个小虫子,哪怕你把它放到金山上,它也还是向着自己的方向爬”。生活其实可以很简单。苏轼《赤壁赋》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夏天晚上,在小区两栋楼之间的空地上坐着吹风就很享受。真理常常隐藏在事物的表面,美好的东西往往是天然、免费的。但人需要具备发现的眼睛、欣赏的心境、承接的素养,方可拥有美物。这眼光、心境、素养恰恰需要通过读书炼成。让读书驱动的轮子在现实的土壤上转动吧,让人生迎向天高海阔。

  (胡少卿,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文学院教授,著有学术论著《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性”叙事(1978— )》《驶向开阔的世界》等,诗集《微弱但不可摧毁的事物》,编有《顾城哲思录》《杀像之意——废名诗选》等,主编有“星空诗丛”等)

    十本书书单:

    《三少爷的剑》

    古龙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奥地利〕里尔克 著

    冯至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儒林外史》

    〔清〕吴敬梓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白鲸》

    〔美〕梅尔维尔 著

    成时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

    《艽野尘梦》

    陈渠珍 著

    西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四书集注·论语》

    〔宋〕朱熹 注

    凤凰出版社2005年版

    《庄子集释》

    〔清〕郭庆藩 撰

    中华书局1961年版

    《红楼梦》

    曹雪芹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顾随中国古典诗文讲录》(全八册)

    顾随 著

    叶嘉莹 笔记

    高献红、顾之京 整理

    河北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

    《顾城哲思录》

    顾城 著

    重庆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