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麦地》:光阴的味道

2023-10-25 作者: 谈凤霞 来源:中国教育报 审核:

《黄麦地》
梅子涵 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

文学写作也是栽种,一粒小种子长出金黄,照样遍地人间。
——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梅子涵

   从《绿光芒》到《黄麦地》,梅子涵老师的书写一如既往地深情款款,以他朴实无华的文字呈现别有洞天的人生风景,而且每一道风景中都闪耀灼人心眼的光芒,飘荡令人沉醉的麦香。领略过这样的光芒,我们的眼睛会发现更多的“鲜艳”;品尝过这样的麦香,我们的心底会萌生更多的“缠绵”。这些“鲜艳”与“缠绵”,来自梅老师对于人生的独到观察、体验与感念,来自他看似“不动声色”而实则“奔涌浩荡”的书写,素淡、克制,又深情隽永。

   《黄麦地》的题记中写道:“平常人难写出光辉的大自传。小叙事中的一切都是烤成大面包的一粒麦香,也是岁月颈项上的颗颗珍珠。我献给自己,也献给普通日子中的阅读人。如果它们也属于你,那便是我们一同的歌。”初读《黄麦地》,是我从北京回南京的高铁上,窗外倒退着闪过一片片收割过的麦地,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不由想到,梅老师笔下耕耘的“黄麦地”,既是曾经麦穗饱满的丰收田地,也是被收割过的安详天地,一垄垄地盛放着对青涩成长的安抚,盛放着对流金岁月的告慰。一如采得百花酿成蜜的蜜蜂,《黄麦地》中“缭绕”的一缕缕麦香,也是来自作者对一株株麦穗的频频回顾、对一粒粒麦子的细细咀嚼。馥郁的香气在他的笔尖一点点漫溢——但非倾泻,因其“醉翁之意”是要把这样的醇香再“缭绕”到读者的心头和眉梢。

   梅老师喜欢写也善于写生活,且写足了生活的“味道”,因为心中有,所以笔下有。他在《那一年坐在台阶上》中感叹:“岁月的方向是往前,岁月的结果是消失和增添。”重访岁月,有些味道因为经过时间的烹饪而更为醇厚。生活的味道离不开物质意义上的食品味道,就像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中提及的打开它记忆闸门的玛德琳小蛋糕那样,梅老师也写了种种平平常常但却令人心心念念的味道。《保姆外婆》提到了外婆做的家常菜给人带来的念想,因为那是清爽的味道,是家的味道和爱的味道。“就在这穿透过好久年月的叹息般的声声话语中,那一桌的菜和已经离开了二十多年的外婆,就都在眼前,连外婆的菜的颜色、味道都清清晰晰、恍若飘溢出。”第一篇富有人生温度和长度的忆怀,奠定了全书亲切而绵长的味道。《鼓点》中写“‘扑通’的少年,什么味道都好”,那是节奏明朗的相伴成长。《咖啡》则从上海咖啡里看见了清苦日子里的鲜艳,而真正让作者难以忘怀的是某些味道的“后劲”。“等到后来讲起来,都是笑一笑。后来的笑一笑,意思都会绵长,它是慢慢煮出来的香味道,比咖啡煮的时间要长很多很多……它是连带了许多记忆的,它有无限的留恋!”这份浅浅淡淡的诉说中包含着多么宽厚的理解和通达的爱。

   梅老师下笔时有着许多这样的“后来的笑一笑”,但是也有许多情不自禁的“流泪”,且常是笑与泪同在。毕竟,生活的味道从来不止一种,了不起的作家不仅能写出种种味道,而且还能将不同味道自然地杂糅,如同生活本身那样实在。梅老师的散文情感静水流深,常在他所赞叹的“鲜艳”背后藏着伤感。他写人物多是简笔勾勒,寥寥数笔即显其神采,有时还以小人物的轨迹照见时代的辙印,融入自己深沉的情思。这样烹煮的故事,味道必然是丰富和浓郁的。《指挥家》写年轻时在海边农场大草棚里看交响乐的排练和演出,平静地讲述“大家彼此地你改良我、我改良你”的年月,巧妙地以田菁来写这独特的场景:“大草棚里面也会有田菁一根根地从墙角、墙根的泥里长出,它们生机勃勃地和交响乐融合在一起,真是很滑稽、很特别、很美丽。”当他在几十年后看到高龄指挥家在大广场优美地指挥一个城市的大合唱,看到了围绕着美好旋律的一切都融合“在美丽祖国的天空下”,不由“眼睛湿润”。这份“湿润”里有着心潮澎湃和思绪万千,但他不去交代,一切尽在不言中,留给读者去体味和思考。

   “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大散文常追求思接千载、神游万里的宏阔,而梅老师的散文口味似乎更倾向于娓娓道来的“小桥流水人家”,自有其耐人寻味的深细。他一往情深地书写童年的味道、亲情的味道、师长的味道、友谊的味道、教育的味道、青春的味道、成长的味道、诗意的味道、哲思的味道,日常和非日常、平凡和不平凡的味道……而酿出这一醇香味道的“日光”,是永不褪色的记忆、生生不息的怀念以及日久弥深的感恩之心。“写作文学,要看得见‘脚印’。”这是《窗口文学课》中提到的来农场作讲座的作家的教导,激荡了当时文学青年的心——“那一刻我听得沉默而澎湃”。《黄麦地》秉承了这一文学写作的神髓和激荡,刻画了一个又一个普普通通又感人至深的“脚印”。这些脚印有力度,并且还有热度。比如他写农场生活,虽看到其艰辛和委屈,但并不陷入抱怨,而是用辩证的眼光去打量,用通透的心去过滤:“谢谢那个我们并不情愿的时代和我们年轻生命的被流放,但是我们怀念它、感激它,我也是在那个时代的被燃烧中成了一个作家,我常常在自己的文字间写出着自己很释然的情感,每一块砖和瓦的烧制除了需要泥土,还需要煤屑,它们被混在一起,成为一体,才有了后来的鲜艳和结实。”(《东部浪漫》)这样的智慧结晶乃是由沉淀的人生经验淬炼而成,敦厚而又透明,结实而又有弹性,折射出多彩的光芒。

   《黄麦地》中的篇章主要瞩目于过去的人事风景,也加入了对于当下童年的观察和思考。《致辞小学生》中,他语重心长地写道:“长大不只是在作业和考试里,生命的分数还在奔跑和跳跃间。”即便是对属于数学的“计算”,在他看来也需要“生命情感、文学诗意、哲学思维”。类似的省思如星光般闪耀在字里行间,这些乃是出于对健康、健全、健壮的生命姿态的崇尚。他呼吁重视文学的力量,精辟地概括了“学会朗读”的意义:“为了让世界可以听见故事和诗,让文字、文学在声音里散发出难料的柔情、力量、情理、诗意;让四季的路途人在夜的漆黑和黎明的光芒中走走停停,呼吸匀称;让真实日子和想象心愿可以同一个旋律地协奏……”他感谢朗读者用深情“把一个个原本只是黄铜的故事和文学朗读成了金子”,事实上,他也用自己的深情、慧眼和耐心,淘出了生活矿藏的金子。着迷于文学魅力的梅老师,就像耕种庄稼的农民一样,全心全意地“栽种文学”。这部文集以其中的一篇《黄麦地》作为书名,不仅是向为艺术而生的凡·高致敬,也是在传递他的文学理念:“文学写作也是栽种,一粒小种子长出金黄,照样遍地人间。”他捡拾37根麦子,献给只度过了37个生命年头而其作品则流芳百世的艺术家,这种别致的纪念方式源自其学识,更缘于其炽爱,这样炽热的呼应也会回荡于读者的心间。光阴的味道从“熟透”的书写中弥漫开来,让浮躁的心沉静下来,去品味那研磨了所有人的岁月。

   有些书是可以一目十行去看的,有些书是需要一字一句去读,甚至读完还要回过去再盘旋几遍的,梅老师的散文无疑属于后者。再读《黄麦地》,是在从南京到库尔勒的飞机上。降落前,机组通知要把遮光板全部放下,整个机舱只有我头顶的一盏灯亮着,恍惚中,感觉那是我手中捧着的《黄麦地》散发的光亮。三读《黄麦地》是在漫长的旅途中,窗外掠过黄色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想起《小王子》中和小王子相遇在撒哈拉大沙漠的小狐狸,它和小王子告别时说起以后看到金色麦浪就会想到有着金色头发的小王子。同样,在我们邂逅了这部不厚但暖的《黄麦地》之后,当生活中一片片“黄麦地”迎面而来时,我们也会想起曾经阅读的那许多温存的文章中洋溢的醇厚麦香,或许,我们还能从心底听见风吹麦浪的动听歌唱,那属于我们自己的念想,也属于每一颗认真生长、饱满如麦穗的灵魂。

(作者 谈凤霞 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