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英雄气

2022-05-06 作者: 来源:《光明日报》(2022年05月06日13版) 审核:

矗立在吉林省靖宇县杨靖宇将军殉国地的杨靖宇雕像  新华社发

2020年吉林省档案馆公布杨靖宇殉国前百日战斗档案  新华社发 

东北抗联英雄群雕  资料图片

“国既不国,家何能存?”八十余年前,共产党员、抗日英雄杨靖宇怀抱着这样的信念以身殉国。他和东北抗联英烈们用生命诠释了什么是东北抗联精神,那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众志成城、共御外侮的忧患意识;艰苦卓绝、气壮山河的英勇斗争;视死如归、威武不屈的英雄气概;光耀千秋、彪炳史册的民族气节。

从长春到靖宇的高速公路上,几乎没有车,也几乎没有人,地图上显示着酣畅淋漓的极速绿。现代化的播种机、农耕机、除草机、收割机整齐排列在道路两侧,展示着春耕的喜悦。笔直的白桦林像一队队晨练的列兵,金戈铁马,整装待发。黑油油的田野辽阔无垠,洋溢着泥土醉人的芬芳,袅袅炊烟中,春色愈加馥郁。

这条无比熟悉的路,这一次对我来说,却是无比沉重。

八十余年前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依稀在我眼前闪动。我好像看见了他,而他,隔着八十余年的倥偬岁月,也正注视着我。那时候,靖宇还不叫靖宇,叫作濛江。

吉林省濛江县保安村三道崴子。

大雪下了几天了,气温越降越低。他在窝棚里缩成一团,一米九几的高大身躯,塞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雪花从窝棚的缝隙里飘进来,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面色苍白,凌乱的胡须贴住下颌。他就这样蜷缩着,一动不动,雪花堆满了他的身体,他像是一个冷傲的雪人。

东北的冬天滴水成冰,异常寒冷。他已经重感冒好几天了,高烧、咳嗽、胸闷,头疼欲裂,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他的双脚早已冻伤,肿得像两个石锤,左臂还有一处枪伤。他将衣服撕成布条扎紧,血终于止住了。

大雪覆盖了农田,覆盖了林野。他在茫茫雪地里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才找到一个农民临时搭建的小窝棚。破旧的棉衣已经千疮百孔,挡不住深夜刺骨的寒意。已经好几天没吃一粒粮食了,饥饿难忍时,他就从冻得铁板一样的地里挖两棵草根,再吞两把雪。他的身子开始麻木。那一天,他实在是饿极了。他撕开棉衣,掏出里面的棉絮,一点一点吃掉。

这是1940年2月22日,正月十五上元节。

夜晚的风,寒凉刺骨。身子越来越麻木了,他用残余的意志支撑着自己:不能睡,不能死,我要站起来,我要战斗!

可是,他并不知道,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小窝棚里,他孤独度过的这个佳节,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夜晚。

他,就是杨靖宇。

1929年,初秋。东北大地,寒意四起,严冬将至。

潮湿逼仄的囚室、粗鲁暴戾的狱卒、阴森恐怖的拷打……在狭小的水牢里,杨靖宇的伤口已严重溃烂。他连日高烧不退,生命几度垂危。没有开水,杨靖宇只好喝牢房里的脏水,不幸又患上了痢疾,奄奄一息。然而,纵是这样,谁都没见他服过软、求过饶。他坚毅英朗的脸上只有对敌人的鄙夷。

日本警察署派人轮番审讯,打手打得他死去活来,可什么消息都没榨出来,只好将他拖到国民党法院。他的腿瘸了,脸肿了,全身血流不止,衣服褴褛不堪,人瘦得像一根竹竿,依旧傲骨不屈。国民党法院为了维护日本人的面子,判处他一年半有期徒刑。

杨靖宇五次入狱。每一次,他都尝遍了严酷的刑罚、极度的磨难;每一次,他都以对敌人的轻蔑与嘲笑,展示着共产党人的坚强与骄傲。

杨靖宇原名马尚德,字骥生,1905年出生于河南省确山县李湾村。杨靖宇喜欢读书,尤其是史书。因为阅读广泛,他接触并加入了李大钊指导成立的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1927年,杨靖宇加入中国共产党。

中国共产党八七会议后,为了贯彻八七会议精神和河南省委关于武装暴动的决议,杨靖宇等人在河南刘店发动了武装暴动。也是在这一年,确山县组建了县革命委员会和农民革命军,杨靖宇被推举为县革委会委员和农民革命军总指挥。杨靖宇率领农民革命军在豫南与反动势力顽强作战,狠狠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在当地名动一时。农民革命军后被改编为豫南工农革命军,挺进四望山,成为开创革命根据地的重要力量。

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后,国民党反动派疯狂镇压革命运动。中共中央认识到,培养一批得力的、能开展工作的干部队伍,对我党来说至为重要。1929年,杨靖宇受河南党组织派遣,赴上海参加党中央举办的干部培训班。1929年7月,中东路事件爆发。二十四岁的杨靖宇受党组织委派,来到东北。

当初为了躲避国民党反动派的追捕,杨靖宇曾化名“张贯一”:“我的母亲姓张,我要‘一以贯之’地坚持革命不动摇,就叫张贯一吧!”杨靖宇来到东北后,中共满洲省委决定派杨靖宇赴抚顺任特支书记,开展工人运动工作。时任中共满洲省委书记刘少奇对这位来自河南的年轻人满怀信任和期待,在杨靖宇赴任之际与他竟夜长谈,谆谆嘱咐:“一项新的工作必然要存在着许多困难,一个共产党员就必须想办法,克服与战胜这些困难。”

杨靖宇没有辜负这一番嘱托。他被派到抚顺煤矿领导革命斗争,克服重重困难深入矿区,重建被破坏的党组织。他领导工人同侵占中国煤矿的日本矿主进行斗争,并取得了一系列胜利,极大地激发了东北地区的工运热情。

由于叛徒出卖,杨靖宇在抚顺被日本警察逮捕,随后开始了漫长的牢狱生活。敌人对他软硬兼施,施以各种酷刑,但是杨靖宇始终以顽强的意志与敌人斗争,严守了党的机密。在狱中,通过多方获得的信息,杨靖宇敏锐察觉到,日本帝国主义入侵中国的战争已经山雨欲来。他在狱中长夜难眠,感愤不已。

1931年9月18日,是东北人民永远的痛,也是中国人民永远的痛。

日本关东军悍然发动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国民党政府奉行不抵抗政策,短短四个多月内,中国东北全部沦陷。不屈的东北人民自发组成义勇军,奋起抗日,反日斗争风起云涌。

与国民党不抵抗政策截然相反,在事变的第二天,中共满洲省委发表《中共满洲省委为日本帝国主义武装占领满洲宣言》,号召中国共产党人勇敢战斗在抗日战争最前线。这是中国十四年抗战史上第一份抗日宣言,也是世界历史上第一个反法西斯战争宣言。中国人民在白山黑水间奋起抵抗,成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起点,同时揭开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序幕。

这期间,杨靖宇一度刑满出狱,又再次被捕。1931年11月,凛冽寒风中,杨靖宇带着监狱生活的“纪念”——满身伤疤,被党组织营救出狱。他不顾狱中酷刑留下的伤病,马上向满洲省委请求分配工作。按照组织安排,杨靖宇先后担任全满反日总会党团书记、哈尔滨市委书记、满洲省委委员、省委军委书记等职,领导东北人民的抗日斗争。

1933年初,杨靖宇出任吉林磐石游击队代理政委。其时,首任磐石工农反日义勇军政委杨君武已因伤离队,但杨君武的名字在当地的影响很大,深入人心。杨靖宇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就临时改姓杨,对外仍然称“杨政委”。在朝鲜族战士口中,“杨政委”听起来很像“杨靖宇”,汉语中“靖宇”又有地方安靖、平定宇内的意思。他非常喜欢这个名字,索性就此改名“杨靖宇”。

从此,“杨靖宇”这个名字,便与东北抗联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

1933年9月18日,“九一八”事变两周年之际,“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独立师”在磐石成立,杨靖宇被一致推选为师长兼政委。1934年11月7日,十月革命17周年之际,“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正式成立,杨靖宇出任军长兼政委。1936年,中共南满“二大”正式宣布将“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改编为“东北抗日联军第一军”。1936年7月,金川河里(今吉林省通化市兴林镇),“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正式成立。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由抗联第一、二军合编而成,杨靖宇任总司令兼政委。消息传出,同志们欢呼雀跃、热血沸腾。东北大部分抗日义勇军都团结在抗日联军周围,统一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成立之际,杨靖宇将澎湃的心潮注入《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军歌》中,这首歌曲从此响彻东北大地:

我们是东北抗日联合军,

创造出联合军的第一路军。

乒乓的冲锋杀敌缴械声,

那就是革命胜利的铁证……

此后,东北抗日联军不断发展壮大,先后组建了一军至十一军,兵力三万余人。杨靖宇率领东北抗联,打击了日伪的嚣张气焰,对日伪统治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作用。那段烽火岁月中,杨靖宇带领骁勇的抗联战士纵横白山黑水之间,指挥了全歼邵本良部、奇袭老岭隧道等众多经典之战。毛泽东同志对东北抗联高度评价:东北抗联“多打死一个敌兵,多消耗一个敌弹,多钳制一个敌兵使之不能入关南下,就算对整个抗战增加了一分力量”。

一夜北风怒号,刮走了阴郁的愁云惨雾。

天,一点点放晴了。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干洒落大地,映在野兽深深浅浅的脚印上。栖息在树上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起,树枝上一大团一大团的积雪随之飘散在空中,雪花在阳光中飞舞,闪烁着淋漓的金光。

杨靖宇缩身在狭小的窝棚里,慢慢伸展着僵硬的身子,将自己从积雪里清理出来。一夜北风紧,天地四野寒。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零下四五十摄氏度的严寒、敌我力量的巨大差距,让抗联的工作日趋艰难。一缺枪支弹药,二缺粮食被服,三缺医疗药品,在这样的环境下同敌人进行艰苦卓绝的战斗,可谓难之又难。

多年来,杨靖宇和他领导的东北抗联让日军寝食难安,敌人绞尽脑汁要置杨靖宇于死地。1938年,日本侵略者周密策划了以一万五千余日伪军对东北抗联第一路军的所谓“秋冬季大讨伐”,企图全歼杨靖宇部。杨靖宇率四百余人与敌人周旋激战,最终突围,是为著名的“岔沟突围战”。但敌人哪肯善罢甘休,后续的进攻越发猛烈,战斗越发残酷。

进入1940年,战斗变得更加频繁。杨靖宇为了摆脱敌人,数次分兵,将危险留给了自己。六十余人,三十余人,十五人……杨靖宇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行进到三道崴子时,他已战斗至孤身一人。

杨靖宇拖着受伤的身躯,挨过了大半天,终于遇到四个打柴的农民。他掏出口袋里仅有的钱,恳请他们下山给自己买一些食物和一双棉鞋。然而,伪通化省警务厅长岸谷隆一郎截获了这一信息,敌军百余人迅速包围了三道崴子。

枪声一直响到傍晚。杨靖宇已数日粒米未进,饥寒交迫、伤病缠身。但当发现敌人追来时,他仍手持双枪,奋起迎战。

杨靖宇不仅是天才的指挥员,也是骁勇善战的神枪手。曾与他交手的日军畏惧地称他为“用枪的名手”,“两百米内能打掉树上的苹果”。在他的沉着还击下,不断有敌人中枪倒地。但人数差距悬殊,杨靖宇终于被逼到老恶河旁。他已精疲力竭,但依旧顽强抵抗,占据地势向敌人射击。

敌人狂妄高呼:“杨!你的命要紧!放下武器,保全生命,还能富贵!”但回答他的,只有杨靖宇愤怒的枪声。

此时,孤身奋战的杨靖宇,已毙伤敌军二十余人。敌指挥官判断,活捉和劝降是办不到的,于是下令:“干掉他!”

刹那间,步枪、机枪响成一片。

一排子弹击中了杨靖宇的胸膛。杨靖宇仰面向天,倒在冰冷的濛江大地上……

东北抗联幸存者、杨靖宇的战友黄生发回忆当年和杨靖宇分开的情景:“大家都哭了,纷纷向杨司令说,要死一块死,要活一块活,无论如何也不能分开!杨司令说:死在一块儿有什么好?多活一个人,就是一份革命力量。革命总是会胜利的!”黄生发没有想到,与杨靖宇的这一别,竟然成了永诀。为抗日事业呕心沥血的杨靖宇,没有看到最后的胜利。

那一年,杨靖宇三十五岁。

让日本侵略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零下四五十摄氏度的严寒中,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杨靖宇不屈的灵魂?敌人剖开杨靖宇的腹部,试图寻找问题的答案。他们只看到一个因长期饥饿导致严重萎缩的胃,里面没有一粒粮食,只有未能消化的草根、树皮和棉絮。在场的日本人无不感到震惊和恐惧——中国竟然有这样威武不屈的英雄!

杨靖宇用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姿态向日本侵略者宣告:中国人不好惹,中华民族不会亡!

杨靖宇牺牲后,东北抗联为他举行了追悼大会。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副总司令魏拯民在追悼大会上悲壮地宣誓:“我们要完成杨司令生前未完成的事业,到革命胜利的那天,我们每个人都要问心无愧地站在他的墓前说:‘靖宇同志,我们在你之后,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

假如地下有知,杨靖宇一定能听到同志们的告别。他用自己无可撼动的信仰呼唤中国人:同胞们!觉醒吧!只要大家团结一致,坚持到底,最后的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

杨靖宇,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总司令兼政委,1940年牺牲,时年35岁。

赵尚志,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军长,1942年牺牲,时年34岁。

赵一曼,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第一师第二团政委,1936年牺牲,时年31岁。

王德泰,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副总司令兼第二军军长,1936年牺牲,时年29岁。

李红光,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长,1935年牺牲,时年25岁。

…………

到底有多少东北抗联将士死于疆场?这是一个至今都难以统计的数字。

写于1941年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1932至1941年秋三军阵亡指战员统计表》试图对各个时期有姓名的烈士进行统计,这里仅以东北抗联第一军为例。磐石游击队时期有姓名者总计七名,不知姓名者共二十余名;东北人民革命军时期有姓名者总计二十二名,不知姓名者共约一百九十余名;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时期有姓名者共计二十九名,不知姓名者共约二百五十余名;第一方面军有名烈士只有两人,不知姓名者六十余名。

就让我们来看看这些“有姓名者”——冯某某、吴某某、某东彬、小队长、金队长、蔡指导员、鹰鼻子、刘短脖子、大胡子老头……

这些仅存的“姓名”,有的有姓无名,有的有名无姓,有的仅有军职,有的是姓氏加上军职,还有一些仅仅是绰号。更多的,甚至连绰号都没有留下。

这就是东北抗联!一个不仅将生命、更连姓名都牺牲了的队伍!

这些英雄,他们的生命甚至姓名都已湮没在历史的深处。而今,让我们用心灵的柔润剥开历史的粗粝。

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抗联战士们还是努力安置牺牲战友的遗体——夏天或秋天就土葬,要深埋,不然会被野兽扒出来;冬天刚下头两场雪时,也可以土葬,但要挖开冻结的地表;其他季节,只能火葬,将木头一根根摞起来,再把烈士的遗体放上去;时间来不及,或者有敌情不能点火,就用树枝或者雪掩盖……

这就是我们英勇的东北抗联将士!他们的生,是那样的热烈、那样的奔放;他们的死,又是那样的悲壮、那样的决绝。据统计,抗联兵力最多时达三万余人,战至1940年2月时,仅存一千八百余人,仍在顽强作战。这支部队以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同日本侵略者进行了长达十四年艰苦卓绝的斗争,只有极少数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一寸河山一寸血,一抔黄土一抔魂。

东北抗日斗争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们对全国抗战胜利作出的历史性贡献,更在于他们在各种超乎想象的困难中,仍然不屈不挠、斗争到底。在生与死、血与火的磨砺中熔铸成的伟大抗联精神,将永载中华民族史册,永载人类和平史册。

什么是东北抗联精神?那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众志成城、共御外侮的忧患意识;艰苦卓绝、气壮山河的英勇斗争;视死如归、威武不屈的英雄气概;光耀千秋、彪炳史册的民族气节。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中华民族的人民英雄,不管他们姓甚名谁,不管他们有名无名——苍天为证,让我们永远铭记他们,永远缅怀他们!

晚春的靖宇县热闹非凡。

宽敞豁亮的街道、人声鼎沸的夜晚、熙熙攘攘的车流、洋溢幸福的笑脸……

1946年,为纪念抗日英雄杨靖宇,其殉难地濛江县改名为靖宇县。

在这里,我见到了杨靖宇的曾孙马铖明。这是个率真开朗、低调谦逊的年轻人。2019年,马铖明从天津大学毕业,来到曾祖父战斗和牺牲的靖宇县工作。

马铖明给我讲述了一截白桦树干的故事。这截白桦树干,是杨靖宇的后人从他的牺牲地带回来的。这根曾经见证杨靖宇血洒疆场的白桦树干,成为马家世代的“传家宝”。多年后,马家后人回到了这棵白桦生长的地方,深深扎下了自己的根。

听闻这个故事,我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幅油画:怒火中烧的杨靖宇手持匣子枪,正在向敌人射击。他的身后,是漫山遍野的白雪。雪地里,银装素裹的白桦像一队队钢铁战士。猎猎寒风吹起他的衣襟,他伟岸的身姿与挺拔的白桦融为一体。

那段神州陆沉的日子里,敌人在杨靖宇的家乡到处搜捕、肆意报复。他们虽不知道杨靖宇就是马尚德,但知道马尚德参加过革命。杨靖宇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张氏、妻子郭莲、儿子马从云、女儿马锦云便成为敌人迫害的对象。孤儿寡母为躲避敌人,只能到处流浪。

杨靖宇在河南确山的家不知被敌人抄过多少次。他们动辄将杨靖宇的母亲张氏抓起来,逼问马尚德的下落。张氏拒不回答,便惨遭毒打。1936年,张氏辞世。临终前,她拉着郭莲的手,将一直小心藏好的儿子照片交给儿媳,说:“娘是见不到他了。你一定等他回来,一定要找到他!”母亲过世后,一家人的生活更加举步维艰。郭莲谨记婆婆的话,独自一人挑起生活重担。娘儿仨拾过破烂,讨过饭,艰难度日。

1945年,郭莲在敌人的迫害和生计的重压下,也离开人世。病重期间,她将儿女们叫到身前,叮嘱他们:“记住,爹爹叫马尚德,他是红军,你们一定要找到爹爹……”郭莲哪里知道,她日夜思念的丈夫,早已先她而去。

马从云和马锦云牢记母亲的叮嘱与牵挂。解放军的队伍来到确山后,兄妹俩每天都不辞辛苦地去寻找父亲。他们对父亲的情况一无所知,不知道父亲的部队番号,更不知道父亲是否还在人世,只能挨个问路过的解放军战士:“同志,你们认识我爹吗?我爹也是红军,他叫马尚德……”

他们不知站了多少天,问了多少部队多少战士,始终没有打听到父亲的消息。

此时,党组织和东北人民怀着对杨靖宇的极高崇敬,也在四处寻找他的家人。20世纪50年代初,党组织终于找到了解内情之人,查明杨靖宇老家所在之处。面对上门了解情况的同志,兄妹俩找出杨靖宇留在家里的唯一一张照片,来人热泪盈眶——毫无疑问,他们就是杨靖宇的后代!在那个音讯隔绝的年代,兄妹俩虽然依稀听说过杨靖宇驰骋疆场、抗击日寇的故事,可哪能想到这位抗日英雄正是他们日夜思念的父亲!

党组织在找到兄妹二人后,立刻准备给两人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不负当年杨靖宇的拼死奋战,但这些都被兄妹俩果断拒绝了。父亲杨靖宇没有给予他们生活上的关怀,但他的精神深刻影响了兄妹的一生。他们没有以英雄的后人自居,而是继承着父辈的荣光,在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发光发热,将自己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了伟大祖国。

马从云的儿子马继志曾在20世纪70年代参军,在战场荣立三等功,也负过伤,但服役期间他从未和战友提起过自己爷爷的名字。退伍后马继志成为郑州铁路局的一名火车司机,坚守岗位三十多年直到退休,从没向组织提过任何要求。2019年11月,马继志带着一家落户吉林长春。他说:“我踏着爷爷的足迹来到这里。爷爷当年带领抗联将士为了这块土地战斗到最后,宁死不降。爷爷埋葬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第二故乡。来到这里,是我们马家后人对我爷爷的思念;来到这里,能更近距离地学到我爷爷的抗联精神。”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也是这一年,马铖明走出校门。这个年轻人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来到曾祖父牺牲的靖宇县,担任保安村党支部书记助理。

易地搬迁、危房改造、信息采集、“两不愁三保障”、新医保全落实……马铖明的记事本里记满了这样的词。他欣喜地看到,当年曾祖父用热血换来的梦想正在变成现实。

熟门熟路地穿行在田垄地头,马铖明俨然就是这白山黑水间土生土长的好儿郎。尽管杨靖宇的故事在靖宇县家喻户晓,但大部分村民都不知道这位“大城市来的大学生”的身世。他们只知道,这是个有志气、不惜力的后生。

隔着八十余年的时空,马铖明同杨靖宇的神情是那么的相似,又是那么的不同。相似的是一样的坚执、一样的凛然。不同的是,杨靖宇的眼中充满对积贫积弱的旧中国的哀怨、对日本侵略者的愤怒;马铖明的脸上,则洋溢着对日新月异的新时代的满满骄傲与自豪。

枝头的叶子由金翠变为碧绿,春渐渐地深了。

蔚蓝的天空里没有一丝云彩,恬逸的春风吹过希望的田野,空气中荡漾着甜蜜的喜悦。白桦的树叶几乎一夜之间冒了出来,又长成青春的模样。它们与葱绿的枫树叶、青绿的杨树叶,与苍翠的樟松叶交织在一起,色彩斑斓,蔚为壮观。

马铖明阔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在心里大声呼喊:

太爷爷,您看见了吗?

(作者:李舫,系人民日报海外版副总编辑)